原声率低、话剧镀金、CP营业，一位资深导演如何看待如今的娱乐圈？
《春日暖阳》播出后，导演刘家成接到了很多圈内朋友的电话，说“看得太过瘾，太解气了！”
很多人把这部剧称作娱乐圈纪录片，这也正是刘家成的初心。曾执导过《情满四合院》《正阳门下小女人》等多部经典现实主义题材的他，也想把“贵圈”拍成一部不悬浮的现实主义作品。
《春日暖阳》首次把“数字小姐”“耍大牌”“CP营业”“话剧流量化”等娱乐圈乱象，全部拍到一部剧中，并由真实的流量艺人黄子韬饰演剧中的流量艺人松杨，真实的老戏骨吴刚饰演剧中的老戏骨丁可芒，真实的中年女演员刘蓓饰演剧中的中年女演员姜叶。弹幕中，一片“敢拍”“本色出演”关键词霸占了屏幕。
《春日暖阳》，吴刚、刘蓓
在一个同样布满春日暖阳的上午，娱理工作室与刘家成导演展开了一次“贵圈坦白局”。
我们以《春日暖阳》中的乱象为契机，聊到了刘家成导演和黄子韬、吴刚等众主演“自揭伤疤”的勇气。他也坦诚地表达了自己眼中对“原声率”“流量演员演话剧镀金”“炒CP”“九漏鱼”等话题的真实意见。
《春日暖阳》，黄子韬、孙怡
2018年，第一次听朋友介绍《春日暖阳》这个项目时，刘家成一口回绝了。他深知行业剧很难拍好，尤其是娱乐圈行业剧，更是写深了得罪人、写浅了不到位。到了2020年，片方领导和朋友又找到了刘家成。碍于朋友情面，他只能说：“我把剧本带回家看看”。
没想到这么一看，就看了十集。看着看着，刘家成觉得这个剧本简直把他自己这么多年来想说的话，都说出来了。“像剧中出现的争番，乱改剧本，耍大牌等现象，这都是我们亲眼所见的，憋了一肚子的话，也有一肚子的气要出。我们要提出行业中遇到的问题，然后去解决问题。相信编剧和我的态度一样，都是带着对行业健康发展的希冀去创作的。”
尽管在彼时，后面的剧本还在调整。但刘家成却直接回复：“看完前十集，我决定做了。”
娱乐圈是一个离公众很远的“圈”，所以总是带有一些神秘色彩。刘家成发现很多人包括编剧，都对娱乐圈有不实幻想。比如有些编剧笔下的一线大腕或是流量明星，一出场就像黑社会似的，一辆豪华大车开进来，一群戴着墨镜的保镖围一圈，气场造得很足。
《春日暖阳》，黄子韬
“我曾经问《春日暖阳》的编剧，为什么最后出场的大明星叫陈姜戈？编剧说在他的想象当中，这个人物应该是陈道明、姜文、葛优这个级别的（非原型）。我恰恰和这三位都有过合作或交流，他们生活中非常低调，平时就坐一辆普通的商务车，也没什么保镖。越弄一帮保镖围着的，越不是顶级艺术家，因为缺什么才补什么。真正的演员和很多人想象中的是不一样的，卸下台上的面具后，就是生活中的衣食住行，只有卸下面具才能观察生活，融入生活，诠释角色。
《春日暖阳》的男主角松杨便是一位流量明星——他非常聪明，清楚自己的地位和利用价值，也会在前辈面前保持谦逊。但到了关键时刻，他知道自己的分量，知道什么时候必须说话，什么时候要抗争。
创作时，刘家成不怕说多，就怕说少，剧中很多台词甚至说的就是现实中存在的现象。他觉得剧中讽刺的并不是人，而是行业问题——提出问题，再提出解决方案，是刘家成拍现实主义题材的习惯，《春日暖阳》同样如此。
“如果有人揭露我的问题，我也不会生气，因为你说的是我的无奈和心声，这是我向市场低头导致的问题。你把我症结的根找到了，是希望我变好。”
《春日暖阳》，黄子韬
一批大胆的演员
抱着这样的决心，刘家成聚齐了一群同样“想吐槽，敢吐槽”的演员阵容。
刘家成记得，很多老戏骨都对吴刚饰演的话剧演员丁可芒感兴趣。但他觉得，吴刚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亲和力，在片场和年轻演员完全没有代沟，可以很自然地打成一片，这是丁可芒身上最可贵的特质。
松杨的演员是最难选的。选角时，刘家成希望找一位本身就是流量明星的演员出演。但给很多艺人发过剧本以后，他们看着看着就不敢演了。
刘家成第一次见黄子韬时，是在一间茶室。黄子韬进了门后，一下子坐在了地毯上，没有任何架子，直接聊起了剧本。谈到剧本中写到的行业乱象，黄子韬越来越兴奋，说自己特别想借此机会不吐不快，甚至想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加到剧本里。
剧中，黄子韬饰演的松杨多次拒绝炒CP、塞戏，甚至反思不能30岁还做流量演员，这也让弹幕频频问到“黄子韬演的是不是黄子韬自己？”
《春日暖阳》，黄子韬、孙怡
刘家成觉得每一位演员在剧中都有自己对自己说的话，所以每一个人都有一定的本色出演。刘蓓在饰演姜叶时，也会把自己多年来的所闻所见融入到剧本中。
有一次，刘蓓和刘家成开玩笑说：“我们这个剧吐槽了编剧、演员，但还没说导演呢。”好多导演其实也在片场演导演，有时候为什么演员耍大牌，是因为演员发现导演知道和投入的还没自己多，所以就不想听导演的。刘家成一听乐了，说这个挺好，可以直接放到剧本里，于是便有了姜叶在剧中吐槽导演不懂沟通的片段。
还有一位当红演员和刘家成吐槽过一种“拍照式表演”。有导演会直接和演员说“回头笑”，拍一个镜头；说“低头”，拍一个镜头；喊“抬眼睛，说第一句词”，一会就把十几个镜头拍完了。刘家成听完觉得简直是大开眼界。
“我们把演员、编剧、导演不好的地方都点出来，一是符合现实，二是促进影视行业大浪淘沙，鞭策最好的，排斥浑水摸鱼的。我们说的不只是小鲜肉流量演员，很多年轻演员很优秀很吃苦，也有很多老演员有臭毛病，他们会提各种无理的要求，早晨不起床，工作时间规定得特别死，但这种浑身毛病的人路都走不长。要想走得远，不光得会演戏，还得会做人。”
《春日暖阳》，刘蓓
“数字小姐”与原声率
《春日暖阳》第一集中，出现了一位在片场不背台词，只念数字的“数字小姐”。
其实这一片段是剧本中没有的。原剧本中的情节是女演员为了把自己拍得更美，从而和导演发生了冲突。但拍着拍着，一段听同行讲到的经历，突然浮现在了刘家成的脑海里——彼时，有一位剧组导演为了节省时间，直接和演员说：“你这个词记不下来算了，你就数数12345678910，反正后续也要配音。”后来，有个别导演甚至把“数字小姐”“数字先生”这种快速的拍摄形式，当成了引以为傲的行活。
于是刘家成便把这个故事添加到了《春日暖阳》中，结合原剧本中的“项链”问题，让老演员和年轻演员之间的矛盾更加合理化。因为行风建设，现在数字小姐、数字先生之类的现象已然没有了，但在该剧拍摄的2020年，这一现象还处于被诟病的时期，鲜有影视剧敢于拍出来。
到了2023年，另一种名为“原声率”的行业现状浮现出来。“原声率”，即影视剧使用演员原声台词的几率。有媒体统计，在当前知名男女演员中，原声率最低的仅有10%，即等于拍了十部作品，九部作品都在用配音。
《春日暖阳》，黄子韬、何冰
刘家成认为，台词是支撑表演的骨架，台词功力是表演中最重要的一部分。如果有演员台词不过关，就等于一部戏起码一半以上不过关。所以，他对自己的戏有一个很严格的要求：除非极特殊情况，99%的演员必须用原声。只要是没合作过的演员，哪怕再有名气也要来试戏，考察台词功底。即使在横店这样嘈杂的环境中，他仍希望能克服现场存在的问题，使用现场同期声。
“同期声的表达是有生命的，它和演员当时的节奏、感觉、情绪一样，是即时的，不可重复的。很多的后期配音即使是演员自己在配，也都太干净了，真实的环境音会让故事更加具有真实性。”
谈到这，刘家成也直言在《春日暖阳》的部分演员挑选中有过失误。有几场关键的戏试戏时，有几位演员突然感冒没试好戏，结果拍摄的时候台词不过关，但再换时间、场地已经来不及了。所以刘家成只能下狠手，把台词不行的演员的戏剪得少之又少。
《春日暖阳》，黄子韬、吴刚、孙怡
对于“数字小姐”“原声率低”等台词功底差的演员，刘家成的态度很坚决。“如果有这样的演员，我肯定第一时间开掉。如果片方非要用这样的大流量艺人，我就说要不留他，要不留我。”
放眼当下，仍有很多不用原音台词的演员，依然能在影视市场中拥有诸多饰演主角的机会。在刘家成看来，这是流量至上时代遗留下的通病，即有些人配不上演员，但他只要在网络上有流量，就能演主演。
“如果靠配音的演员也能火，这就不是演员的问题，是导演、出品方的问题，你向流量妥协了，或者希望用脸蛋来蒙观众。你可能包装出第一步，但第二步、第三步就走不下去了。”
《春日暖阳》，黄子韬
如何看待流量？
在选角上，刘家成一直是个“坚持自我”的人。
无论是电视时代与电视台合作，还是互联网时代与片方平台合作，他都坚持要演员的最终决定权。决定的标准从不是私人关系，而是演员能力够不够，和角色合不合适。
2014年，刘家成拍《情满四合院》时，正是流量演员盛行的时代。对于这部没有流量明星，没有甜宠桥段的现实主义题材作品，几乎所有人都在和他说：“你这片子拍出来100%赔。”“用何冰演男主角太老了，应该找一个年轻帅气有流量的演员”。
听了这些话，当时的刘家成很愤怒。“如果我找一帅哥演傻柱，他怎么能叫傻柱呢？所有的故事都不成立。我找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妹妹演寡妇秦淮茹，那她哪是寡妇？怎么是几个孩子的妈妈？”
《情满四合院》，何冰
为了掌握作品的主动权，刘家成担任了自己作品的制片人，在没有任何平台接盘的情况下，自己找投资拍起了戏。
2015年成片，经历了寻找播出平台、平台犹豫、选定播出档期等多个环节后，《情满四合院》在2017年于北京卫视播出。没想到播出之后，这部有点“土”的京味剧收视率竟一路高涨，连续一周收视率破1，跃居黄金档电视剧榜首。这时，刘家成耳边所有的反对声都没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夸赞：“你挑的演员真棒！”
随后，被吐槽“不够帅”的何冰，凭借“傻柱”获得了第24届上海电视节“白玉兰奖”的最佳男主角和第32届中国电视剧飞天奖优秀男演员。《情满四合院》获得了第29届中国电视金鹰奖优秀电视剧、第32届中国电视剧飞天奖优秀电视剧。刘家成也凭借这部作品，获得了第32届中国电视剧飞天奖优秀导演奖的提名。
过去一直卖不出去的现实主义题材，也以《情满四合院》为契机成功“翻身”，开始争取到了更高的投资标准。
《情满四合院》，何冰、郝蕾
这番磨砺让他意识到，坚守原则和底线有多么重要。如今，影视行业流量退潮，刘家成相信自己坚守的行业秩序会被更多人认可。
“如果说出品方为了培养一个明星，非要塞到我的剧里，这个戏很有可能因为他砸了。我就问他们一个戏几千万到一个亿的投资，你们负担得起吗？我们当然都希望这个戏好，哪怕这个演员不是你们想用的，但这个戏以后火了，名利都有了，那对平台不也是有收益的吗？”
对于流量的看法，他还是想用之前那句上过热搜的话回答：“我不反对流量，我只反对唯流量论”。
《春日暖阳》，黄子韬、韩童生
“话剧不是流量演员的镀金石”
《春日暖阳》中，男主角松杨是话剧演员出身，但因为演影视剧迅速获得了流量。深思熟虑后，松杨决定放弃更好的影视机会，回到话剧舞台继续磨炼。
流量演员演话剧的现象，同样出现在如今的影视行业中，但也越来越招致争议。部分网友质疑，流量演员的演技并不足以承担话剧中的角色，还会带动很多粉丝涌入剧场，破坏观剧氛围。
对此，刘家成表示他没遇到过这种情况，没办法对此评价。但在他眼中，靠影视剧火起来的话剧演员，如果能回归话剧舞台带动票房，其实是一件好事。比如人艺演员何冰凭借《情满四合院》火了之后，他主演的话剧《窝头会馆》也一下子火了起来。很多观众甚至连夜排队买票，就是为了看何冰、宋丹丹这些老戏骨同台飚戏。
《春日暖阳》，何冰
同时，他认为年轻演员把话剧舞台当作飞升“实力派”的镀金石，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。
“影视是一门综合艺术，表演只是其中的一部分。但话剧是专业演员展现魅力的舞台，因为它完全以表演为主，观众看的是演员能不能压住台。所以好演员在话剧舞台上是最过瘾的，他可以直接跟观众交流，释放全部才能。对年轻演员来说，话剧舞台是一个熔炉，你可以在这里淬炼，但如果想演两场话剧就变成专业演员，那是不可能的。一点积累没有的演员，演话剧反而会暴露很多问题，年轻演员得从根上学，这个学不是一天一时的。”
在刘家成看来，年轻演员有欲望用话剧提升演技是好事，但是不能只通过两三场，而是要像剧中的松杨一样，牺牲一定的时间和机会，沉下心来琢磨话剧，从声台行表各方面上锻炼，才能有更充足的底气回到影视行业里。
《春日暖阳》，黄子韬、吴刚
与此同时，流量明星为话剧带来的红利也是显而易见的——很多从未看过话剧的粉丝，会为了自己的偶像看五到十场。
市场是变幻莫测的。刘家成对于话剧使用流量红利很谨慎，也很清醒。
“一剧一命，一个剧红有各个方面不可复制的原因，话剧也是如此。用流量明星提高利润，或者让流量明星演一个合适的角色无可厚非，合适对于内容来说更为重要。投机取巧不是艺术，所以它也没有生命。”
《春日暖阳》，黄子韬
经纪人、炒CP与“九漏鱼”
《春日暖阳》中，松杨和经纪人况南姗的关系，同样来自于刘家成在现实生活中的观察。
剧中，经纪人况南姗为了帮松杨抬咖，执意让他放弃演话剧，而是要去一个国外知名导演的片子里演配角。这段情节播出后，有观众质疑里面的经纪人过于强势。但在刘家成看来，很多现实生活中的经纪人比剧中还要强势。
“艺人和经纪人之间又像亲人，又像合作伙伴。火的艺人成为公司的灵魂时，经纪公司老板会亲自带他。明星无论多大、多火，到关键时刻会给他泼冷水的恰恰也是经纪公司老板，他们会告诉艺人的短板是什么，市场不认可你的什么，对他们有左右，也有忍让。”
《春日暖阳》，黄子韬、于明加
现如今的影视行业中仍有大量不专业的经纪团队存在。刘家成在邀约演员时，就曾遇到过演员角色都谈好了，艺人也很喜欢。但经纪人会在中间突然蹦出来，说给艺人打造的人设和角色不符，或是角色太接地气不符合艺人的时尚人设，要合作除非专门改人设。
遇到这种情况，刘家成的选择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，无论对方有多大的流量。“有些经纪公司确实缺乏专业性，他们就想让演员只往一个类型演，不想让他演太现实的题材。”
《春日暖阳》，黄子韬
非剧集类的炒CP，也是刘家成认为不太好的一种操作。
《春日暖阳》第一集，一位和松杨饰演荧屏情侣的女演员为了吃到CP红利，执意和松杨套近乎，结果被公开怼了回去。随后，松杨和经纪人明确提出自己不会做这种虚假营业CP的事。
在当下的现实影视行业中，炒CP依然是新人演员爆红的主流途径之一。剧中呈现的这类“营业CP”，在刘家成的从业经历中并不少见。
剧集拍摄时，他对CP的理解是“适配”，就是两个人演情感戏有没有CP感，演夫妻有没有适配度？在作品中呈现出CP感是好的，在戏外他不想以此作为一种手段。过去他从未做过，即使未来有片方或演员提出类似的请求，他也绝不会配合。
“现在的观众很聪明，两个人关系好不好他们能看出来。而且炒来炒去，最终还是要用作品说话，光炒CP感已经显得落后和庸俗了。所以炒CP这事，我不会做。”
《春日暖阳》，黄子韬、孙怡
谈话的最后，我问起了一个虽然没有在剧中出现，但在当下引发巨大争议的问题，即演员需不需要有文化？
听到这个问题，刘家成直言，近几个月很多主流媒体全在问他这个问题。而他的回答是，知识能给演员自信，但没必要把文化当作评判演员的标准。文是知识，化是教养，有些人即使读了很多书但没有化，仍然是没有文化。
“我给年轻演员举例子，很多相声演员过去都是撂地摊的，但是后来出了几位相声大师，我一接触才知道他们看了无数的书，对历史非常了解，挥毫泼墨写的字能达到书法家的水准。所以如果你的定位只是活下去，那有一技之长就够了。但如果你想成为家，在这条路上走得长远，还是得多读书。”
《春日暖阳》，吴刚、刘蓓